“这么辣的酒,仪山公子会喜欢?”念苍跳下马来,一脸怀疑地瞥向江欲行手中那两吊烈到极点的粗劣的酒,和她尝过的所有柔顺而精细的酒不同,看着那个带着泥封的黄扑扑的泥酒罐子,念苍皱了皱鼻子,眼神透出一点嫌恶,江欲行拎着那两贯麻绳,翻身下马。
此处便是仪山脚下,绵延了两天两夜的长雨终于止歇,清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琉璃似的黛青色,再向上过渡,便是一片明净的碧空如洗,江欲行长长舒个懒腰,想到终于解脱,不由浑身轻松,回身瞥眼瞧见身旁那个颐指气使的小姑娘,涌上唇角的弧度又化作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他倒忘了生人面前如何拘谨的大家闺秀,骨子里依旧是从小娇生惯养到大的公主脾气,初识的生分甫一褪去,便露出了要命的大小姐本性。
拴好了马,江欲行叹一口气,认命地开口:“不知道,走吧。”
山路依旧湿滑,念苍小心避开一滩又一滩的泥淖,却没再说什么抱怨的话。
青州无愧人杰地灵,仪山的一草一木自成野趣,倒有了几分隐逸之气,行至山腰便闻得琴音淡淡,依稀是一曲《有狐》,反复咏叹间不见旖旎儿女情态,反听出格外的清旷高远。
江欲行会心一笑,传闻中寂心归隐的仪山公子,是心系天下之人。
约莫行了四五十步,已可见一处平坡上的茅屋草亭,似是觉察到来人,琴声忽止,江欲行莞尔,大踏两步前去,声音远远递出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亭中一袭白衣的男子抚住指下惊弦,低垂的眉眼抬起,念苍忽然一怔,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就像今日疏凉的日光,准确无误地撞进她心底。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没有织锦繁华,亦无裂帛之痛,就那么疏疏淡淡的,干净又简单地抬起眼,温和得如一株不从不开花的植物。
她向来不觉得沉默属于高贵,而此刻在这个尔雅的男子不动声色的凝视里,有那么一刹念苍觉得风声安静,像是收敛了所有傲气,在大雪压住红尘的夜色里,望见一轮满月的心情,像那个独坐抚琴的男子,干净雅致,内心盛着饱满的寞意,眼神却让她感到,深深的稳妥和安定。
江欲行亦有一刹恍神,这同他想象中附庸风雅待价而沽的隐逸高人截然不同,那个萧寂男子身上带着种不属于人间的温暖和朴素,就像是,江欲行想,竭力在心中寻找一个恰切的形容,就像是繁华落尽洗净铅华后,一柄彻底磨尽了所有锐利的无锋的剑。
“在下燕地江欲行,久闻公子风仪,特来拜会。”江欲行一时失语,深深揖过,恭恭敬敬低声说。
“寒舍鄙陋,还请宽宥。”男子低眉,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示意,带着听雪超尘般的素然。
“今见公子,大慰平生,”江欲行走至亭前,由衷叹道,一面将两吊黄泥酒罐落在案旁,“自南阳寻得两吊浊酒,聊表寸心。”
“烟花烧?”眉眼干净的男子扬起一点淡淡的意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那吊酒的名字。
“公子好眼力。”自知歪打正着投其所好的江欲行有些庆幸地暗自松一口气,又抬眼去打量一袭白衣的仪山公子,一尘不染的素净衣衫略显空荡地挂在身上,脸色里透出一点苍白的病容,显是身有不足之症,不禁暗自思忖,燕君请仪山公子出山,原本是为了对付燕地频出的刺客杀手,这么一个病弱弱的文生,不知能起什么作用,难不成是有什么锦囊妙计足以一劳永逸……凭一介书生便可安天下,这想法未免也太过天方夜谭。
“二位来此,想必不只是请山人喝酒这么简单,”苏祈年淡淡道,未及江欲行开口,微微掩口咳了一咳,“若是要苏某出山,便可请回了。”
尚未出口的一句请求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驳回,江欲行露出一点苦笑:“公子何至如此决绝。”
“五年前苏某已立誓不再踏出仪山。”嗓音干净清浅,话语却无回转之意。
“另有一事,”江欲行瞥眼向端坐在一边的念苍公主,“在下途中偶遇东朝长公主,听闻公子与其兄是故交,特前来投奔。”一边暗自嘀咕,这个聒噪活泼的丫头何时转了性,此刻一身锦衣规规矩矩坐着,浑身上下无处不写着“娴良淑德”四个大字。
此刻念苍微微颔着首,眼观鼻鼻观心,却尖尖竖起了耳朵,听江欲行提到自己,心下不免惴惴了几分,那道平和静凉的目光却未落在她的身上,苏祈年向着江欲行淡淡为礼,不温不火道出一句:“有劳了。”便再无深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