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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猫】一(无)(1 / 1)

我是一只太平猫。

可我并不知“太平”意为何。

这话是那个又富又穷的男人说的,那时我才是只小猫,脱离娘的庇佑,开启属于自己的流浪。

其实娘没怎么庇佑我,我大抵是头一个钻出来,一窝里就数我个头最小。我挤不上最丰沛的哺育,只能等其它猫抢完。可我娘也流浪,她又太老,争不过其它大猫。等我吃上,只尝到一嘴腥咸。我还睁不开眼,那个让我活着的东西像我娘一样,破烂的快要死掉了。每每不知轻重的吸吮都能让她那几对被利齿咬的烂糟糟的东西疼得抽搐,爪子不由分说就往我脑袋上拍。我娘老的厉害,对于其它猫可能不痛不痒,但对刚出月的我,也足够威慑。

我垂着脑袋、夹紧尾巴,想着可能要见我素未谋面但故去的猫爹。

肚子里空落落的,它呼噜呼噜的叫,没比我娘炸毛弓背吓唬敌人来的安全多少。我吓了一大跳,惊诧着来回跳却看不见暗处的敌人。于是每当肚子一叫,我就惊跳着哼哼。后来我才听病男人说,我只是饿了,没有危险。

我去过许多地方,我不管它叫流浪,那都是我行过的足迹。我总觉得自己该成一方霸主,就同我那素未谋面但故去的猫爹那样。与其它野猫争食有失我形象,并非我争不上饭食。

有时也去大院子后墙,那些围墙大多太高,我跳不上去。运气好的,还能碰上狗洞里扔出来的汤汤水水。我打算上去饱餐一顿,却见另一只猫刚舔上汤水里的肉块,下一刻就痛苦的哀嚎。我从没听过见过猫能痛苦成这样,它像我娘一样,直挺挺的倒下不动了。

大概是死了,我悄默声走过去。它疼得很,口鼻都溢出血,跟我娘身上那种红色一样。

我凑近闻闻,又腥又臭。我又一次失败的、夹着尾巴跑走了。

再之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那座最华丽的宫殿。但也远远见过有些猫从各个大院子里出来,它们乖顺的趴在人的手臂上,完全没有一点猫的样子。虽然能吃饱饭,有小玩意儿玩,但我不屑它们给人家当了小玩意儿。那个怎么叫的来着,是了,叫“狸奴”。都不长久,我见过许多老猫被当街遗弃。大院子里的人挺着大肚子,差遣双颊凹陷的家丁扔掉老猫。我想凑过去看看,那群人就要猫着腰驱赶我,嘴里不干不净嚷着“小畜生”。

常奔波在大街小巷,我见烟火明灭中有钟鸣鼎食,有举案齐眉。但是无论大院子还是小房子,没有一处能容我躲避风雨。然后我偷偷的,耸了耸鼻子。

高帝六年,冬,我要去那家新的,也是我猫生中去的最后一家大院子。

我不知道高帝六年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天街上突然出现很多人,都威风凛凛的扣押着一个男人。他们进到院子里去,就隔绝大多数麻衣短布们的揣测目光。

那里先前没有人,我赶忙躲在后面。有人拿着一张明黄黄的绢纸,读了许多话。说着说着,就念到什么“淮阴侯”。这时跪在地上的男人才抬头,复杂的看一眼人群。读到我忍不住睡意,困的直点头,那群人才款款离开。跪在地上的男人缓慢的,缓慢的起身。黄绢太可怕了,小猫哪能听懂上面的意思,我甩了甩脑袋张嘴打个哈欠。正当我打算就卧倒在柱子旁,一块巨大的阴影就把我笼罩,还带来许多寒冷。

我也是那年才知道冬是什么意思,是没法到河里捉鱼;是地里什么都捡不到;是恨不得能再长出两身毛来,给我和他取暖。

我怕极了,犹疑一下几乎瞬间就站起来跟他对峙。没想到清瘦的男人只轻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太平之下,还有这般瘦小狸奴。”而后也不管我,径自走了。

太平又是什么?这一天对于猫猫来说,实在是太煎熬。我看瘦男人转身离去,就着空肚子再次准备卧下,谁知这人竟又返回来!还让不让猫睡觉了,我朝他恶声恶气的叫了两声。

他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手里多了团布,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像是许许多多旧衣裳窝在一起,又被绑成一团的大布块,看着很是夸张。

我本来也没多气,这会定定的望着他,企图看出他脸上欲坑害我的阴谋。然而,我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他或喜或怒亦或悲,不知怎的,我有点难过。一只猫怎么能知道难过,但清瘦男人不管我如何,没一会就又离开。

我偷看他离开,他背很直走的也端,跟我见过的所有大院子里走出来的人都不一样。最少,他看着穷极了,没有华美衣服也没有精致吃食,甚至起身都要等那群人走后。我知道纵使我想破脑袋也没法理解那些两条腿走路的人,所以轻轻一跃,烦恼就被门槛拌在外头。我用脑袋拱了拱我的窝,有男人身上的味道,说不上来好闻,但绝对不臭。

我欢喜的打两个滚,又被不见的声音敌人吓得惊起,然后被携带着困意的清香安抚,心满意足的横进窝里。

醒来的时候日头下了墙壁,窝里不只清瘦男人的气息,还有我的。我恍惚了一下,似乎万千楼阁中也有我一隅安宁。

嗯,就是这个丑窝。

猫眼眶酸酸的,娘死的时候猫也酸了眼眶。只不过这会猫难受得很,尾巴也耷拉着不安甩动。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顾不得垂尾巴,迈开步子就往附近那条小溪跑去。平日里我最讨厌小溪,游鱼更甚,我没见过不讨厌水的猫。竹林一枝一枝向上竖着生长,晚风一吹叶子簌簌落落,对猫来说都是可怕的。

溪水更扰猫,清透的水液流动着像是能把猫吹走。我犹疑着去试探那流水,冰凉触感把垫子打湿,整个猫一激灵。可原本灰扑扑的爪子变回粉色,我又试探着把双手都放在水里。

好冷!

水果然对猫来说异常不好,我前面抓不住石块,一个不小心就栽倒水里喝个痛快。好在我反应及时,尖锐一声嚎叫又爬回岸边。这下真是干净,我连忙甩开水渍。我还想给那个清瘦男人找根竹子,因为我觉得他们很像。虽然叼棍子的事都是犬奴干的,有违猫体。但是一想我的窝,算了,还是带回去的好。

野一下午的意思是,待我返回,城中早已上了华灯。漆黑墨色让我想起跟猫兄弟们夜里争强地盘的热血劲儿,我一鼓作气,直冲回去。

大院子里的屋子都黑了灯,只有一间还燃烛火,我想也不想就冲去那边。天不遂猫愿,我叼着竹竿,刚要叫他,竹竿就跌落在地,发出哐啷一声。声音在院子里明显极了,几乎立刻就听见男人放下东西的声音。我担心是自己闯祸,也不敢再去叼竹竿,站在他门口甚至忘了跑。

很快门扉就被推开,我已经想好了,一猫坏事一猫担,就站直了等他说话。清瘦男人果然跟别人不一样,他没骂我,反而捡起那节竹竿。他有些疑惑,而我早已经急不可耐的在一旁邀功。虽然毛都湿答答的有损我威风,但仍能感觉到尾巴在天上冲他晃。

清瘦男人很聪明,一下就猜出来是我送他。他又道了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把门开的再大点。我一下授意,也顾不上害怕,甩甩身子上的水就滑进他屋内。屋内也同他一般简陋,一木书架一张木桌木椅毫无装饰,甚至不如人家车马华贵。

坏了,他不会被饿死吧。

这个念头吓得我对他说话都放轻了声音,我闻到一股香味,清瘦男人已清理过竹竿。我看见他另只手上拿了其它,似是一盘吃食。

我理所应当的以为那是予我,眼珠子都快贴上碗碟,跟着他动作摇头晃脑的看。而后,这清瘦男人竟是给自己捻一块!香味占据我整个口鼻,这人竟能视若无睹的自顾自食用。

想到这里我就更饿,肚子又呼噜噜的叫。其实我已经知道那并不是敌人,但小时候做惯了的动作,还是会在饿肚子时下意识做出来。我怕炸毛吓到这弱不禁风的人,夹着嗓子跟他说别怕。

这人果然笨蛋,我说了半天他也不懂。又福至心灵似的给我一块点心,好吧,其实他人也挺好。

点心简直是我这一辈子吃到过最好的东西,虽然我尝不出它的味道,但比以往所有吃食更加香甜的气味让我没由来的开心。正当我吃的起兴,一只微凉的手就开始在我头上作乱。这对猫可是大不敬,但一想是他,我敷衍的蹭蹭他手,继续同点心厮杀。

我怒吃两大块以示对美食的尊敬,谁知道半夜肚子疼得厉害。我难过的满地打滚,我不信他要害我,而且他吃的更多些。他终于被我吸引,放下手中东西过来看我。他先是打量我一遍,视线落在我肚子上,随即就开始发笑。凭什么笑我!我越想越悲愤,气不过的质问他,肚子里那个看不见的敌人都偃旗息鼓。

我看着他,做了一个无比大胆的举动。他竟然!将手,搭上我的肚子!天理何在,怎么还有人对猫动手动脚。我大为震撼,连打他都忘记。

“怎的吃的那样多,我说你该肚子胀,不听我的难受了吧。”

原不是男人害我,肚子胀是我自己吃多。我被那只手安抚了许久。

那年冬天,我很幸运的度过完,猫生中的那件。可是如今,白衣红,外衣颜色教血浸的发深,那是猫这辈子最讨厌的颜色和气味。

我来晚了。

这回韩信没法赶我,他怒也怒不出来,口鼻都是血。这是我第二次见他穿朝服,我想。第一次失意,第二次身死。韩信太虚弱,声音也细如蚊呐,道:“你这坏猫,让你乖乖在家,怎么偏要跟来。”

最少他没骂我小畜生云云,猫头一回尝到眼泪,竟是咸的,比厨娘做坏的牛舌饼好难吃。韩信像我那猫娘,一下拉回很久远的回忆。他被血污沾染、被诛以五刑、被糟蹋的乱七八糟。

我怕他真死了,因为我觉得他得活着。所以我悲切的喊他韩信,他依旧听不懂我的话。冷汗混着温血淌进韩信眼睛,他像尊苦海里快化掉的泥胎菩萨,自身都难保。我想帮他舔净脸上泥泞,不想越舔越脏。

随后,我做出了一个这辈子最放肆、最大胆的决定。

我要报仇,向所有人,为了韩信。

于是我夹紧尾巴再一次面对整座吃人吃猫的宫室,这里的洪水猛兽都化作人形,而我再也不会惧怕。我猛地乍起,向为首女人扑去,只堪堪划伤她小臂。

然后一根染着韩信未干涸血迹的竹签,就穿透我所有的决绝、所有的汲汲营营、所有的同归于尽。

我总算体会到韩信万分之一的痛处,平日里高热的肚皮现在极速的流逝掉温度。胸膛还插着那根竹签,我一步一呼吸都痛的恨不得即刻死掉。韩信没力气让我快跑,而我也再跑不动了。

死之前零星的碎片记忆都朝我涌来,这是最后能让我安心蜷缩在韩信身侧的力量。

我都记起来了。

我曾上过战场,被敌人很快剿灭还遭战马踩踏。我只觉痛苦,故而经久不散。韩信驾马途中不忍我死状凄惨,专为我寻一布衣予裹尸埋葬。

由此,我执念横生经久不散。

猫娘便是第二遭轮回,猫娘教其余野猫蹉跎,死的更早。我又长成只小猫,饿的很了偷食人家剩下饭菜而被毒死。高帝六年我终再与韩信重逢,即便他忘却我的身份我也忘他。那年冬雪太寒,撑到见他之后,我就急急忙忙见了祖宗。被遗弃老猫是我;溪边冲跑淹死幼崽也是我,甚至饿死街边与叫曲逆候府乱棍打死的也是我。

故而不赖我总也长不大,心里一轻,我就心安理得更靠近些韩信。笨蛋韩信仍旧听不懂我说话,我知他痛的厉害,竹签连带着也戳透我肺腔,呼吸都带上炙痛。

“猫有九命,我便是耗了九命才得见你。”

随后我窝在韩信怀中,同他一起,慢慢的、慢慢的合上双眼。

高帝十一年春,我做了一个猫生最伟大的决定。

于是我甘愿为这个决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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