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把心带回来。”
安东尼松开唐净非,说得怅然。
她这才张开双眼,看见他眼里写着了解,或许还有失望。
见她不说话,他潇洒一笑,还想开她玩笑。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吻你了吗?”
她微扬了下眉。
“你刚才闭着眼睛的样子,好像一个等待枪决的犯人,我如果真吻了你,不就成了那个行刑的人了吗?我不想看见你死在我手中。”
虽然说得潇洒、满不在乎,但他还是舍不得现在就让她进米勒家大门。他刚送她回到家门口,临别前说要吻她,她同意了,他却不吻。
“你只会用笑来回答我。”他埋怨。“多说一点不行吗?”
“不知从何说起,我的心情还很矛盾。”她笑着回答。回来之后,她狂乱的心已渐渐平复,如今只剩不舍,对汪洋的不舍。
“我知道。因为那个小汪先生。”
她点点头。
“其实在台北和你见面那次,你说那句‘如果我的心能够跟我一起回去,也许我们会有将来。’的时候,我就猜我是没希望了。”他眼里有一种柔和的光彩。“我甚至认为你是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在这里见面,我还能经常陪在你身旁,明知道这样可能令你不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吸引你呢?”
“你的浑然不知正是令我着迷的原因。我周围的女人大多工于心计,她们有才华、有见地,但心眼也多;而你,你只爱音乐,仿佛只要有了音乐,你对其它的一切都可以是淡泊的。”
她听得惭愧。她并不像安东尼说得那么好,不知道汪洋后来知道了她多少里,也许他早已认定她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不记得何时开始,她后悔了。发现自己爱上汪洋之时她应该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达到“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的境界。
即使汪洋永远不知道全部真相,他也不会快乐了。是她害的,她害了自己,害了他。
“我没有和东方女孩子交往的经验,而你的一切又和法国女子那么不同,也许这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
“安东尼,你赞不赞成我回去找他?”她没注意他刚才那句话,自己适才的想法却脱口而出。
“你想回去找他吗?”
“嗯。”她点头。“也许我真的是个提不起、放不下的人,我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噢!”安东尼夸张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只能认命了,我愈来愈觉得我对你的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爱。”
“谢谢你,安东尼。”她又笑了,不为他的幽默,为她刚下的决定得到支持。
“嘿,不求回报是不得已,不是不想。”他故意噘起了嘴。
她踮高了脚尖,啄了一下他的唇。
“回报你了吧?”她问。
“哦,这向往已久的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安东尼故作一脸沉醉。“令我措手不及,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之后又沸腾起来”
唐净非笑得好开怀。
“好了啦。”她扯了扯他的手。“你要跟我进去,还是现在就回去?”
“好吧,我进去问候一下米勒先生跟太太也好,我还要向他们告状,说他们的女儿不让我爱。”
她瞪瞪眼,不再理他。
唐净非果真在一周后回到台北。
看护见她回来是既意外又开心,连婆婆都好像认得出她似的,矶哩呱啦说了一大串话。
“阿姨,这三个月来,有人找过我吗?”
“有一个姓冯的先生来过一次,我照你交代的方式回答他之后,最近都没有再来了。”
“喔。”她有点失望。“只有他来过?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
看护感觉得出她要的是另一种答案,可惜没有。
没怎么休息,唐净非看时间还算恰当,马上约到了冯国森。
他惊喜莫名。
“净非,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一直很担心你是不是因为承受不了事实而想不开,怕你”“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她感叹自己不得不再耍点心机,眼下她只能从冯国森这里打探些状况。
“你考虑过回汪家吗?”他问毕才想起要解释:“抱歉,我是因为听说了你和汪洋是兄妹的事,所以才会这么问你。”
冯国森的认知也只是这样?那
“汪洋跟国琳什么时候结婚?还是已经结婚了?”
“他们不会结婚了。”
“哦?”“净非,丁阿姨去世了。”
她惊愕万分!“什么?怎么会呢?她还年轻呀”
“自杀。”他黯然道。“净非,这事只有汪冯两家的人知道。”
“我懂你的意思。”她点个头。“我不会对其他人提的。”接着,她按不住好奇心:“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汪伯伯说都是他的错,但是也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已,身为晚辈,我不便多问;汪洋兄妹也对丁阿姨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
不知怎地,唐净非并没有因为丁禹自杀身亡而产生快感;相反地,她隐约觉得自杀的理由必然和汪洋有关。究竟丁禹是为隐瞒真相而死,或为坦承一切而死?
丁禹的死只怕也是她间接造成的,这想法令她的心头一颤。
“汪洋还好吧?”她不经意一问。“还有,他爸爸也还好吧?”
“你还是关心他们,对不对?”冯国森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毕竟是亲人。”
她不语。
“他们都还好。”
她扯了下嘴角,笑得勉强。
“不想去看看他们?”
“我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再说吧。”
他没意见。再次见到她,他已没了从前面对她时的压力,而且觉得她近在咫尺,和他之间没有障碍物。
“继续当家教?还是已经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了?”
冯国森知道的事不多,她如是判断。看来丁禹生前并没有把灵堂前与她的那番话告诉其他人。
他的生父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怎么说他都该恨她的。
但,他不恨她。只是,气难消。
不错,她,唐净非,的确是上一代难分难解情仇下的牺牲者,她的确无辜。
然而,他,汪洋,何罪之有?为什么她要如此安排他、利用他?
他是爱上她了,如她所愿。所以,气难消。
“为什么这样看我?你在想什么?”唐净非的声音让彼此都想起要让眼睛休息,这才都眨了眨眼。
“怎么不进去呢?”他在座车靠近家门时下了车,因为她站在门外,所以他没把车开进铁门里。
“我只想看看你,没想进你家。”
她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他还倚在车门上。“什么叫我家?我家也是你家,别忘了,你的生身父亲姓汪。”
想起她那一句“不进汪家门,不做汪家人”他的口气就好不起来。什么门第之见、她高攀不上他家,全是假话。
“想清楚了吗?”他再开口。“要不要回家来。”
她摇头。
“不愿意认亲生父亲?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原谅他?”见她还是不吭气,他显得不太耐烦。“那就表示,你也不想认我这个哥哥喽?”
她倏地抬头。“你不是我哥哥,不是,我也不是你妹妹。”
他叹了声气,上前揽住她,和她一起靠坐在引擎盖上。
“我知道这件事让人很难接受,尤其是你和我。我痛苦了很久,相信你也一样。”他语重心长。“面对现实吧,虽然残忍,但终究是事实,这一切由不得你我。”
“汪洋,我好后悔。”
“后悔什么?”他屏息。如果她现在就愿意对他纤悔,将一切全盘托出,那么他就原谅她。
“我不该在汪氏欢迎安东尼的酒宴上回答你爸的问题,告诉他我妈的姓名,否则他也不会发现我是他当年留下的孽种。”
谎言,她还在说谎。就算是他爸爸主动问她这件事,也不能推翻她抱着特殊目的接近汪家的事实。
“现在后悔于事无补。”他轻松地道:“我还很庆幸我们终于发现了真相,虽然我们已乱伦在先,所幸没有造成更多的遗憾。”他停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看得出我没在你肚子里留下孽种,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忖片刻,她决定暂不回应。
“别难过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忍不住就将她搂紧了:“既然你不想进汪家的门,那就让我送你回去吧,我好久没去探望你外婆了,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也好。我妹妹的外婆也算我的外婆,你说对不对?”
她答不出半个字。
“上车吧。”他推动她的脚步,替她开车门,塞她进车里。
唐净非真的开始认真地当起家教了。
她#x5f88#x5feb地找到了两个钢琴家教的工作,除了想少花法国籍养父一点钱,还想藉此打发时间。如今她已不想像上次在台时那样,经常泡在外文书店和咖啡馆里。
这天下了家教课,她在自己家楼下遇见冯国森。
“等我多久了?”她一脸平静,似乎不意外他的出现。
“没等多久。”他答。“阿姨告诉我你也快回来了,算好时间才过来的。”
“找我有事?”
“想看看你,有空陪我聊聊吗?”
“我请你吃消夜好了。”
见她没拒绝,他满心欢快地和她找了个地方吃消夜。
“你跟汪洋见过面了?回来以后。”
“嗯。他告诉你的?”
“我问他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笑了笑。“你可能跟他一样,还不适应你们的新关系吧?”
她只回他一个笑。
“哦,对了,我一个朋友邀我去他新开的俱乐部光顾一下,我答应他了,可是一直没时间去,这个周末刚好有空,国琳和汪洋也都能去,我想邀她一起去玩一玩,可以吗?”
她没马上点头。
“我朋友说他那里可以溜冰、骑马、游泳、划船,还有一个画廊,陈列的都是中外名画,虽然大多是复制品,不过我想你还是会感兴趣的。”他难得一次大力说服她。
“好吧,我答应你跟你们一起去。”
汪洋得知唐净非也将同行前往俱乐部,体贴地说要开车来接她,她同意了。
“国森没说要来接你吗?”一上路他就问。
“有,不过我不想跟国琳同车。”
“还在生她的气?”
“不是,只是不想再受她的气。”她笑。“其实我并不真的多有修养,从前愿意对她忍气吞声是不得已的。”
那当然,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底回了一句,忿忿不平。
“希望这次相聚她别又对我发脾气才好。”
“应该不会了吧,你现在的身分是我妹,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不会再造次了。你放心,如果她敢对你无礼,我会护着你的。”
“你不必为我出头,我自己可以应付她。”
“你说得对。其实你很厉害,要摆平冯国琳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她只是嘴巴厉害,脑袋却比你简单太多了。”
唐净非不再说话,她相信汪洋已经明白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她不怪他如此刻薄地挖苦她。
冯国森的好友詹恕白果然十分热情,他为四人安排了住处,请他们稍事休息之后又请吃晚饭。
晚餐后,他领四人进了舞厅。舞厅不大,但是装潢涸萍究,灯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乐队已开始演奏,但起舞的人还不多。
“汪洋,我觉得有点冷,麻烦你去找房里拿外套来,好不好?”
才坐下没多久,冯国琳就嗲声嗲气地支使汪洋。
她哥看不过去,马上说道:“等一下跳了舞你就会嫌热了。”
“我不管!”她白了哥哥一眼,又看着汪洋:“我要你去拿嘛!”
汪洋却是在看了唐净非一眼之后才拎了冯国琳的钥匙站起身就走。
“净非,我们先跳舞吧。”冯国森出声相邀。
“好。”
他们踏进舞池。
不久,两对舞者在舞池中相遇。
“净非,你的舞跳得不错嘛,今晚你就陪我哥多舞几曲,玩得尽兴一点。”冯国琳让汪洋泡在怀里,说得好不得意。
唐净非没理她,一曲舞毕便对冯国森说她不想跳了。
“你去请别人跳舞吧。”
“其实我不喜欢跳舞,也不精于此道,不如陪你在这里聊聊。”
正好汪洋和冯国琳舞到他们桌前。冯国琳故意咬着汪洋耳朵说了句话,汪洋不知回了什么笑话,她咯咯笑出声来。
对这样的一幕,唐净非一笑置之。她开始问冯国森一些事,要他先向她介绍一下明天要参观的画廊。
“跟我跳支舞吧。”汪洋站在她面前,打断了她与冯国森的谈话。
“你不是说要休息一下?”冯国琳不高兴了。
“我跟我妹跳支舞你啰嗦什么?”汪洋终于摆出对冯国琳的不耐烦之姿。“你也可以要你哥陪你跳呀。”
这话教冯国琳无可反驳,也挑战了唐净非。
然而,唐净非却不为挑战接受他的邀舞,她只是很想念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这令他有一股冲动想吻她。但他克制住了。
“汪洋。”抬起头,她轻唤。
“嗯?”
“我不做你妹妹好不好?”
“你想说什么?”
她咽了口唾沫。“我们恢复从前那种关系,好不好?就当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如果不是我和你爸在无意间发现了我就是他的”她停了停,省去“女儿”两个字。“我们一定会继续相爱的。”
他咀嚼着她这番话,几乎想依了她。
“继续做地下情人?”
“嗯。好不好?”
“你还醒不过来吗?那是乱伦的行为。”他原谅自己的狠心。
“不是!”她激动。
“怎么不是?虽然你执意不做汪家人,可是我们的确是同一个父亲所生。”
他是铁了心,她在心里哭。
连冯家兄妹都不知道汪洋不是汪兴文亲生儿子一事,想必是汪家不愿将真相对外界公开。思及此,她不敢当下对他摊牌,就怕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再次对汪家造成伤害。
一报还一报,就让汪洋报复她好了,她是欠他。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吗?”她问。
“哪一句?”
“不管我们将来如何,我会永远爱你。”
“我当然记得。”他真心地说。
“那你呢。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他突然使用了法语。“我无法以爱妹妹的方式爱你,所以我一直避免与你见面,你懂吗?我甚至希望你永远不要认祖归宗,永远别住进汪家。”
她再次埋首于他的胸膛。他还爱她,那么眼下他所说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要惩罚她。
一曲尚未终了,冯国琳已急着拆散他们。
“汪洋,我看见熟人了,你陪我过去打个招呼。”她不由分说地拉走汪洋。
唐净非一点也不生气,回到冯国森面前。
“看来我邀你一起来度假是对的。”他刚才一直注意她和汪洋的互动,深感安慰。“这趟来有助于你和汪洋适应彼此的关系。”
“国森,希望你能劝劝国琳,要她别再这样霸着汪洋不放。”她是诚心,良心的建议。“她跟汪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一愕,虽说他也清楚汪洋一点也不欣赏国琳,可是唐净非断然的口吻却教他不解。
“为什么你这么笃定呢?”
她苦笑。“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看出她不愿多说,他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人在汪洋和冯国森的房门上按铃,冯国森以为是服务生,下床开门。
“我找汪洋。”
一见来人是唐净非,冯国森稍有错愕。
“你等一下,他在洗澡。”
汪洋不久后出了来。
“这么晚了,你还不想睡?”他带上房门,似乎不想让冯国森听见他二人的对话。
“陪我到外面走走。”说着她就往外走。
他无法不跟上她,舞池里的互拥对他而言根本不够。
“这里可以划船。”她停在小湖边。
“嗯,明天我们就会来划船。”他也驻足。
“这样的夜景让你联想到什么?”他会心一笑。
“萧邦和乔治.桑。他们乘船出游,迷人的月色,温柔的夜风和船夫轻轻哼唱的民歌,给了音乐家灵感,于是就有了萧邦g大调夜曲。”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诗意盎然的月夜,而是她临时住所内的那架钢琴,一架新得离谱的钢琴。
“曲子里于是就有了粼粼波光,有了情人之间诉说不完的喁喁私语。”她接了下去。“汪洋,相爱的两个人不能相守一生,是不是很悲哀?”
沉吟片刻,他点点头。
“相守一生却无法相爱,却是另一种悲哀。”
知道他暗指的是汪兴文和丁禹,她喟然长叹。
“找时间带我去汪妈妈的坟前,让我为她献上一束花,好吗?”
“为什么?印象中,你并不喜欢我妈。”
“我想表达自己对逝者的心意。我承认自己不喜欢她,可是她终究是你的母亲。”
“好吧。”
两人没就这个话题深谈,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这么晚了还跑出来,你的室友没表示意见吗?”他指的是冯国琳。
“有呀,她问我:‘这么晚,你出去干嘛!’她模仿了冯国琳的大小姐嘴脸。
他笑一声。“你怎么回答她的?”
“你管不着!”
他再笑,笑她也是一副大小姐德性。他确信她做过好几年的大小姐,现在也还是,所以她敢骂他无聊,说他给自己太多权利,形容他是个小人。
“看什么?”见他忽然盯住她,她问。
他不看了,转身面对波光粼粼的小湖。
罢才他盯的是她颈上那条项练。不愿提起自己听见了孟唐叔叔灵堂里,她和她母亲激烈的争执、激烈的抢夺,所以他不问那条项练的事。
她把项练还给丁孟唐,所以才在颈上留下伤痕;她从他母亲手中抢回项练,为的是向他母亲宣告,丁孟唐始终没能忘情于吴兆兰,她的母亲。
唐净非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必他刚才盯了好半晌的是她胸前那个心型的坠子。
她打开心型盖子,抚了抚那朵紫萝兰。
“我想献一束紫萝兰给汪妈妈。”
他再次转头看她。“你不一定能买到。”
“也许吧。但是无论如何,她曾经拥有一朵紫萝兰。”这一刻,她是同情丁禹的。
他伸手握住那个坠子。
“但是最后这朵紫萝兰还是属于你妈妈的。”
他果然知道一切,知道这颗心是他生父所有。
心照不宣。
他一放手,她就上前抱住他。